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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夜的猎手(一)
(小说)
湖 广
太阳快落山时分,我才走到芦家山,离我的驻地公安局黑风岭派出所还有十七八里山路。说好叫小张开车来接我的,可谁想,那辆老爷车又出故障了,一时没得办法可想,唯一就是步行了。
这一带,山高林密,沿途阴森森的,白天也少人走,傍晚以后,更是有些怕人;而且过了芦家山,别无村庄。加之我孤身一人,处在毗邻县境,不由得叫人心里有些发毛,无形中,两腿生风,加速前行,想在落黑之前,走过黑风岭分界线。人啊,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到了自己的辖区地盘上,心就平稳多了。
“呃,那不是黑风岭派出所的雄黑嘛!”
刚出村口,不知是谁这样对我吱喳了一声,很不客气。
我是派出所长,邻县几个村庄的村民知道,大都称我所长,或老哥、老兄,或雄信同志之类,而且很亲切,不是这样大咧咧的呼我雄黑,而且还有些怪怪的。所谓雄黑,那是说我心黑,或杀黑的意思!我心里明白着呢。
一定是他。一个挑粪的汉子,三十岁左右,站在我右前方的坡地上,瞪着两眼望着我,那眼睛就是答案,很不一般;另外,除了一群“哇哇”叫的乌鸦,在谷底盘旋乱转,呼唤夜暮,四周无人。
这伙计身板粗,挺结实,浓眉小眼、圈嘴胡,说话喉音重。他在往菜园里挑粪。
“黑所长,你真稀客哩!”
他象是特地在等我,见了我,赶忙丢开活路,登登登几脚奔下坡来,背着手堵在我面前丈把远的地方。马着铁青色的脸,表情复杂,而又显得十分得意。
“我算守到你了人哩!”他叽俏着说。
“你要干什么呢?”从他眼睛的辐射线里,我立即明白他来者不善。我也莫名其妙地投去了疑惑的、带着问号的眼光。
“太平洋的警察管得挺宽哩”,他猛一挺胸,洋洋潇潇一笑,做出山里汉子无拘无束的野劲头,意思说我是外县警察,跑到他们通阳县内去了。
“公务在身你都不懂,装什么好汉子!有什么事你就快讲吧,天要黑了,我要赶路哩?”
“就是有事呢!”他逼近一步,用一种恶魔般的目光打量我,像是要在我身上搜寻什么东西似的。
枪!
我的心猛地一下绷紧了。一瞬间,我觉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家伙万一要抢我的枪怎么办?我能开枪吗?到底什么事呢,天晓得!他那么得意,那么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真叫我不愿多看一眼。特别是他的眼睛,让我感到在被人挑战。我有点火了,很想发他一顿脾气,但我立即明白:这不是我的治安辖区,他不属我管的对象,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同时,我也看出对方,正是这种思想所至,他才那么傲气呢。
我不再理他,我走我的路。古人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我心里不是滋味:现成天色晚了,还偏生出这些岔子。
“你想走哇?”刚挪步子,这家伙一个箭步上来,想将我拽住。
我迅速闪到路的一边,做好应对准备,防止万一。
“请你把200元钱退还给我!”他并没有强行动手。他只是把“请”字说得重上加重,我明白这是故意捉弄我的意思,是讽刺。
“这200元钱是你杀黑杀去的,对我一个山里种田的汉子来说不是一元二元,而是个大数目,你忘得了,我忘不了哩!”
我终于明白了。
这小子叫芦大柱。
2
芦大柱的外号叫“黑山风”。所谓“黑山风”,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对树木庄稼摧毁力很强的山风。他提出的问题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隆冬,雪后,明月。
芦大柱一个人在杉树窝偷树。
我,张飞,廖飞三人,正在金鸡山上悄悄移动,屏声静气地用耳朵侦察四周的动静。我们一个个对偷树的人,恨不能狠狠处罚他一下。这些山里狂人,只知道偷树卖钱,哪里晓得把我们几个森林警察忙得要死啊,日不闲,夜不宿,深更半夜,还要跑到这十万大山中来抓强盗呢!
金鸡山距杉树窝只有一二百米之地。听见当当的砍树声之后,我们三个人赶忙散开,从三个方向摸了拢去,防止对方逃跑。由于捉贼心切,一刹那,我们几乎离他只有几米远了。
“当!当!”芦大柱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已成一只猎物了。他的心真粗啊,旁边雪地上已经放倒了几棵大杉树,他还在砍。
“好啊老兄,有胆量啊!”小张小廖二人一齐射去了强光电警棍。
我把手枪提在手上,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真是个胆大的黑山风!”
“娘哇……”芦大柱因猝不及防吓哭了。
深更半夜,高山野岭,万籁俱寂,那哭声一下子传得很远很远,很吓人!
他呆呆的蹲在树下,两臂紧紧地搂住还未砍倒的树干,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双眼睛十分迷茫,不断发出哀求。
“罚款五百元,检讨100份。”回到所里,我向他郑重宣布。可是他不吱声,低头默默站着。
“限你三天之内交款,听见吧?”廖飞搡了他一下,“偷树那么大的牛劲,现在变成熊猫了!”他仍然不吱声,盘弄着手指,呼吸粗重,憨憨的,鼻孔象塞上了什么东西。
“你怎么说?”小张拿绳子开始打结,想吓他一下。
“所长啊……我……”芦大柱见要捆他,大叫一声:“我……不想活了……”一边哭一边假装地将头向对面墙上撞去。
“你这是搞么鬼名堂哩!”为防万一,我们赶忙将他抱住。我笑着逗他说:“你再撞,你再撞啊,按《治安法》,你难道不应该罚款吗!你知不知道你是一犯再犯的狂人啊!
芦大柱苦着脸不吱声,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带着哭腔几几巴巴地说他因为赌博输得太多了,债主逼他要钱,不然就要“做”他,逼得实在没办法想了,才来偷树的。
说得几多好听吧,你输得太多了,谁要你赌呢?再说了,你这也不是理由啊!
他不好意思说什么,眼泪在眼腔中滚来滚去,呆呆的,三十来岁的人,像个木瓜,没一点灵气。
当然,不管怎么说,还得罚款是不是,不过根据他的情况,我们给他减到200元,这已经是最底线了。
芦大柱有一点感动,苦笑了一下,第三天下午,在归定时间的最后时刻,送来了二百元。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为了交罚款,把他母亲的寿木卖了。
3
“你是要报复我吧?”我终于恍然大悟。
“不是。”芦大柱摇了摇头,不承人是要报复我。他说:“我一个满身泥巴的老百姓,哪有胆量报复你这样拿枪的人啊,嘿嘿,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哩……老兄,明不假说,我要你把那年的二百块钱退返给我!”他还真能逗,竟然喊我老兄起来了。
他笑眯眯的叭达着烟,看我是什么口气。
我根本就不想和他理论。现在依法办事,有冤伸冤,错了,还可以上诉。常言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偷树,我罚款,有法可依,天经地义,怨不得我。而且,从500元减到了200,不以为德,反以为怨,真是狗咬洞宾,不知好人心。这种人,天下难找!
“你太不仗义了!”面对大山,我理直气壮地吼起来了:“黑山风,我没有错!”大山好像很支持我,立即将我的吼声,复制出一串相同的回音,悠悠地在山谷中飘荡:“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听得芦大柱满脸发红。
我以为他会一触即发。结果出乎所料,芦大柱相反冷静下来了,沉默了。显然,芦大柱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芦大柱了,强壮,老练,从衣着到精神都大大变了样,说话的口气也不同了,总是装出一副山里汉子大模大样的劲头。
“我不是说你罚错了人嘞。”他晃了晃头,口气也缓和了,“现在同样还有人偷树,若不处罚,山上的树再多也会偷光呗。”
“
“说得这样好听,还逼我退钱,你真是能耍能逗啊! ”我说,“你要知道,我是警察,我不能违心地办事懂不懂,也不能无原则地向一个胡乱扯皮的人让步懂不懂,在我的辖区,我要对每个村民利益和集体利益负责懂不懂,哪个叫你毛虫吃过界,偷到我们的地盘上去了呢,懂不懂?
“应该退钱人哩。”他张开鯊鱼一般的大嘴吧,又洋洋洒洒一笑说:“你不要老是问我懂不懂,我猜想有些事情你自己都不懂。明跟你说了吧,现在好多情况变了,山林的实用权也变了,你可能还不很知道吧,我曾经偷过树的那张山,已经分给我家来了。山上的树,不论大小,统统是我家的了,我那年偷的树,也算是我自己偷自己家的树了,对不对?所以,你得把钱退还给我!”
芦大柱说的事情,我知道一点,是关于林权改制、林权到户的问题。这是个“三农” 中的新问题,比较复杂。为了有利林业发展和方便管理,他们芦家山的山林土地,有的要划到我们桂花岭林区;桂花岭林区有的山林土地,也要划到芦家山,上边有精神,只是没料到实施得这么快。不过我还是说:
“有这么巧的事吗?”
“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啊!”他说,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懂不懂?”他学我说话,还笑,还打哈哈。好像这是空中飞来之食,让他高兴死了。
我说:“你莫笑芦大柱,这次林权改制,林权到户的根本宗旨,是为了更好地发展林业生产懂不懂啊,不是叫你借机扯皮,更不能拿今天的做法,去算过去的旧帐!懂不懂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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