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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散文应该潇洒自然
散文,就是自由散漫的文字,它无论抒情、写意、叙事、状物,还是沉思和漫游,“散”都应是它的基本神态。泰戈尔在给他朋友的一封信中,就此用过一个生动的比喻,他说,散文像涨大的潮水,淹没了沼泽两岸,一片散漫。可见,散文的写作应该是没有成规,没有“岸”来约束它的,它可以从容任意地挥洒。但我们并不能由此认定,散文的写作是没有边界的。比如一个“散”字,里面就大有文章,它虽有散漫之意,却也反对一盘散沙、松散拖沓的话语作风,用朱自清的表述,散文之散,当为潇洒自然的意思。
散漫中透着潇洒自然,应为散文写作的终极境界了。那些太紧张,太用力,或者造作空洞的文字,即便挂着散文的名义,终究是多余的笔墨,对散文的繁荣发展,并无助益。如果以散文作自恋状(这在当下散文界似乎也很盛行),那就更让人无法忍受了:明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个人秘事,还要强迫读者来共同欣赏,这只会使人失去对文字的敬畏。福克纳曾经很不客气地形容这种人:“他所描述的不是人类的心灵,而是人类的内分泌物。”
这一切,已经把散文变成了一种可疑的文学门类。面对大量膨胀、疯狂繁殖的话语垃圾(它们往往都叫散文),我一直觉得,真正的散文精神很可能处于隐匿之中,以致好的散文篇章,也难逃被淹没的危险。我想起一件事。一年前,一家出版社邀请我主编当年度的优秀散文选,我思考良久,还是拒绝了,原因是,在如此浩瀚的文字面前,我已经失去了将好散文遴选出来的信心。我想,没有一个人的阅读能力和阅读视野能和当下盛大的散文写作规模相称,所谓年度优秀散文选,便注定是挂一漏万的。——事实证明,我所读到的几部类似的散文选本,对于描述当年度的散文成就而言,均无任何代表性,最多,也不过是呈现了年度散文状况的一个小小侧面而已。散文的产量太大了,在一切的文字载体上,都充斥散文,或长或短,难以计数,你如何全面地阅读和选择?尽管“中国是个散文成绩最辉煌,作者最众多的国家”(冰心语),但要说散文写作的作者和数量,历史上可能还没有一个时代能达到今天这样的盛大规模——因为现代媒介和出版的发达,为散文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发表空间。
散文这一文体,正在成为越来越多作者进行话语狂欢的借口。
这正是散文的两难境遇。一方面,它自由散漫的话语特征,使之成了写作者最容易参与的文体类型(相比之下,小说、诗歌和戏剧的写作,都要求作者具有一定的专业训练),甚至还给人造成了一种散文容易写的错觉;另一方面,散文写作如果过于抑制自由,注重雕琢,既不潇洒也不自然,那又将失去散文的精髓。我相信,多数的散文作者,都面临着如何在自由与雕琢、潇洒与匠心之间找到平衡点的困惑。散文写作的难度正在于此了。也就是说,从表面上看,散文可以是自然随意、漫不经心的,但它的背后,却不能缺乏作者的经营和用心。散文有自由的一面,也有工于技巧的一面,这二者只要不是断裂的,就并不冲突。有一种散文,过于自由了,读起来其实是一盘散沙、不着边际;也有一种散文,太过刻意,苦心雕琢,结果徒剩一个文字空壳。散文应该在自由与经营(工)之间徘徊,寻找二者的平衡,以达潇洒自然之境。用大散文家苏轼的话说就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行于所当行”是一种行云流水式的自由,“止于所不可不止”是一种自我克制式的工,二者缺一不可。
散文界一度有一种误解,以为散文作为无拘无束的自由文体,应该反对求工,拒绝有意的经营,这其实是走了另一个极端。以我看,好的散文篇章中,并无不工、不经营的,不过它们工得自然,不刻意,也没有露出生硬的痕迹而已。周作人算是散文大家了,他的散文如“家常絮语”(胡梦华语),是一种自然简单的“美文”,但他在《〈燕知草〉跋》中谈到小品文的特点时也说:“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揉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杂揉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工和经营呢?没有这点,就不会“耐读”,不工,就没有好散文。因此,好散文既是自由的,也是工于经营的,二者必须获得艺术性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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